今年秋天,四百里咬咬牙在城里买了房,正式从农村老家搬了出来,和女友在城里有了一块容身之地。
四百里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,女友则是一个事业单位的文员,两人每天只有早上起床和晚上睡觉时才能见上,但仍幸福满满,因为新房里的家具眼见越来越多了,大沙发、冰箱已经安排上了。但因房子空间太小,两人商议后决定将新买的鞋柜抬放到走廊上。
日子就这样细水长流地过着,两人也将见父母的事提上日程。
女友的父母都是公务员,端的是铁饭碗,平时也很讲究。特别是女友的母亲,吃菜要绿蔬,回家就得换上干净衣服,这对农村来的四百里来说,麻烦且没必要。但每次四百里要与叔叔阿姨见面时,都会去门口王大爷那里刷刷鞋,再将衣服拿去干洗店,还得再烫烫,不然有褶子可不行。就这样,女友的妈妈仍对俩人的事含含糊糊,不给个准话儿,就因为四百里那低下的农村出身。如今买了房,四百里腰板也能直一些了。
晚上,四百里提着好不容易买到的正宗燕窝哼着小曲儿回到家,走到鞋柜时,四百里手撑着衣柜角勾着头换鞋,正准备掏钥匙进门时,忽然发现手里粘不拉几的,低头一看,手上竟是一抹褐红,血?怎么会有血呢?四百里叫出女友,女友却觉得四百里神经兮兮,在一旁冷嘲热讽。四百里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取消明天要见女友母亲的行程,说是见血不吉利。
“看你那封建迷信的样儿 ,我都跟我妈说好了 ,烦不烦呀你!”
“改天改天 ,这是个不好的征兆。” 四百里嘟嘟囔囔地说。
自从那次以后,四百里每次回家时都会仔细摸摸鞋柜,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。血倒是没有了,可是每次鞋柜旁都有些土灰,有时还有几粒小土块。
四百里因为这事每天心惶惶,专门买了平安符贴在门中央,还带着女友一起去算了一卦。
“明天晚上你们把房灯全打开,为平安守夜,这样方能驱除妖魔。”
第二天夜色入深时,四周静悄悄的。四百里和女友使灯光充斥着一个个房间,女友斜躺在沙发上无聊地刷着手机,四百里则屏息凝神地坐在沙发上,发着呆。
忽然,楼梯间出现了微弱的响声,像是拖什么东西似的。
四百里一个激灵,摇着女友,压着声音问:“ 听到什么声音没有?”
“没有,”女友换个姿势不耐烦地说,“哪有什么……”那响声越来越大,“什么声音?”女友一 下子抱住四百里 ,两人动也不敢动地僵在那里。
一下、两下、三下,像一个麻袋被拖着,却怎么也拖不动。那尼龙布与瓷砖相擦,发出的缓慢而又低沉的拖沓声越来越近,仿佛近在咫尺。门内的两人将脚趾头蜷缩起来,呼吸开始变得微妙。
突然,一声闷响,带着几声喘息。四百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那拖沓声又渐行渐远,逐渐变小。四百里往背上一摸,竟一片汗湿。
女友钻进四百里的怀里不敢出来,四百里推开女友,战战兢兢地挪到门口,猫着身子听着外面的动静。
夜静悄悄的,模糊的月光看起来雾蒙蒙的,好似在遮挡人们的心。四百里挥挥手,说没事了,便搂着女友睡觉去了,却也一夜无眠。
此后,那奇怪的声音竟然真的没有再出现了。
在女友的催促下,四百里决定周末再次约女友的父母吃个便饭。
四百里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,母亲是农民,每年种几个菜补贴家用,父亲是工地搬砖的工人。刚开始家里要供四百里上学,所以过得异常拮据,这几年四百里工作了,家里条件也好了不少。
四百里是在大学期间与女友相识的,四百里觉得女友漂亮,家庭好,女友觉得四百里老实忠厚,于是两人走到了一起。在一起的这几年,四百里从来没有带女友见过父母,只是说父母亲没啥固定工作,哄着女友,这一哄,就是好几年。
尽管回家的路途也就四百里。
吃饭时,四百里穿着锃亮的皮鞋和没有一个褶子的西服,和女友一起去接父亲母亲。刚坐上饭桌,女友的母亲说:“门口的那辆黑色小车是 你的吗 ,百里?”“不是呢 , 阿姨。” 四百里灰灰 地摸摸鼻尖 ,扯了扯嘴角。“还是得要一辆自家 的车才好 ,平时方便。”“诶 ,您说的是。”菜上 齐了 ,大家都各怀心思 ,低头吃饭 , 四百里更是紧张不已 ,额头直冒汗。
突然,一声声“ 叮铃铃 ”打破了僵局。
“什么? 怎么了?” 四百里突然脸色严肃“怎么会这么突然…… ”“可是我现在有事……是是是 ”“那我马上回来。”
四百里在女友父母阴沉的眼神中连连道歉,然后跑出门口。
他的母亲竟然突然离开了人世。
当四百里狼狈地赶到家中时,家里到处挂满了白色的缎子,花圈的杂乱貌、亲友的嘈杂声弄得人心烦不已,只有大厅里母亲的黑白照在指引着百里。他跪在火堆前,迷茫又痛心地给母亲烧着纸钱。
镜像里的母亲,咧开着嘴发笑,笑容把两边的肉拢成了一条条皱纹,脸上还带着两坨不散的高原红。他看过这张脸的千姿百态,却独独没见过黑白相框中这笑得最开心的那一面。
父亲说母亲早就生病了,关节炎症复发了,住了好多天的院,后来又开始发烧,喉咙太疼导致说话都说不成,其中还有几次母亲大半夜独自跑出去,也不知道干啥,中间摔了一跤,自己拖着腿回来就动不了了。告诉四百里说:“我跟人约了工程 , 不去是要扣钱的 , 也不能天天去看她 , 她又不想麻烦你 , 总念叨你有自己的生活了 。诶 ,你要是能顺利结婚生孩子 ,你母亲也算在天有灵了。”
四百里站在冷风中,两片嘴唇冻得打颤。
那夜踢沓的脚步声,原来是他的母亲。
四百里掏出手机,打给女友。“喂 , 那个, 我母亲过世了 ,你能来看看么?”“我们不是还没结婚吗? 去了不好吧 ,再说了 ,我妈说人去世了寓意不好 ,我还是不去了 ,节哀顺变啊。” 电话里女友扭捏的声音刺痛了四百里 ,他抱着母亲的遗像在房门坎上呆坐着 ,心里想着:母亲是不是 曾经也像他一样在这儿坐着盼着他回来呢。
处理完母亲的丧事,四百里回到了以往的生活,每天上班下班然后回家睡觉。只是再次面对女友对婚事的催促时,他开始变得懒洋洋。
“你到底有没有上进心啊? 你每天不说话的样子做给谁看呢? 我可不受你这个气。”一天晚上 ,女友的忍耐到了极限 ,开始大声嚷嚷起来,一改平时那温柔体贴的模样。
四百里掏出打火机,往沙发上一躺,开始点烟。
“ 啥意思 ,你到底娶不娶我 ,你娶不起可别占着我的大好年华 ,我一个城里姑娘嫁给你个糙汉 ,你还不知足哩?”
四百里坐起来,磕了磕烟灰,又继续躺下。
女友气得不行,将桌上的烟灰从四百里的头上直倒下去,然后转身回房开始收拾衣服。
连衣裙、包包、首饰……这一收拾使原本拥挤的家里突然空了一大半 。 四百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,心想 ,要是母亲的衣物放在里面 ,肯定不会拥挤。
“呲拉”,女友打开房门开始捡鞋 ,声音刺耳又大声 , 四百里起身去了阳台 。忽然 ,女友愤怒的声音冲过来。
“ 四百里,好啊你,你他妈背着我藏私房 钱?”女友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 ,透过袋子 , 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里面有红的 、蓝的 ,甚至还有绿的。
四百里突然想到什么,想一把冲过去夺过来看看。可女友就是不给,大骂四百里。
四百里火了。他一下子推开女友,大声喝道:“你也好意思? 你妈你爸好意思吗? 咱们好了几年 ,我他妈为你们家服务了几年 ,老子找个农村女人比你能干比你贤惠 ,老子不稀罕你 ,把钱留下 ,你走吧。”
女友愤怒的表情变得惊讶,然后开始大哭。
四百里一下子夺来钱,开始数起来。一张张泛旧破损的人民币,是母亲的味道,代表的是母亲的辛劳,母亲的思念,还有母亲为了儿子要的面子所付出的狼狈。
一共四十九张,一张不多,一张不少。共四千五百九十二块,一分不多,一分不少。
女友走后,四百里陷入冷清的夜色中。
他撕下门中央的黄符,开始掩面痛哭。那穿着肥大棉袄,边弓着腰在田里扯菜,边与人打着广子的模样,在四百里的脑海里反复出现,我的母亲啊。
日子不断向前,他将父亲接到了城里同住,然后把家里的田地承包流转出去。他找了一个农村女孩,脸上有两坨高原红,人又甜美又能干… …
四百里把母亲给的钱用红纸封起来,放在床板下,用来镇家。
母亲应该也很开心吧,对么,母亲?